五岁女童掉入家门口的陷阱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张艺 来源:中国青年报(2020年09月16日  06版)

  •     犯罪嫌疑人刘某某家门外,堆满了废品。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张艺/摄

    8月29日傍晚,哈尔滨人李成(化名)发现女儿媛媛(化名)不见了。他报了警,从警方调取的监控视频中看到,5岁的女儿是被同村男子刘某某带走的。这天夜里,他跟着警犬,在哈尔滨市道里区的这个城中村里挨家挨户找了一宿,无果。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都在外面找孩子时,李成接到了邻居的电话。孩子被刘某某的母亲送回了家。

    他赶回去看到,女儿浑身是伤,内裤上有血迹,发着高烧。他气得想去找刘某某,“杀他的心都有”,被人拦住了。当时,刘某某已被警察带走——刘母送孩子回家时,他也跟在身后,没进门,就站在李家外面的一处墙根儿,直到警车到来。

    李成紧急把孩子送到了哈尔滨市儿童医院。孩子直接进了儿科重症监护病房。急诊诊断为“急性肠胃炎、血容量不足性休克”。她的体温高达39.5℃。接诊医生非常紧张,有医生对李成说,你们怎么做家长的,怎么现在才送过来?孩子感染很严重,已经快要休克了。

    当天,原本是这个女孩成为幼儿园新生的第一天。

    伤情诊断书显示,媛媛被初步诊断为处女膜新近裂伤,撕裂深达基底部,背部、臀部、双下肢、面部及手部挫伤。

    李成之妻事后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直到9月5日晚,他们才从医院方面获悉,孩子醒了。因新冠肺炎疫情防控要求,女儿入院后,他们始终没有见到。

    检察院以涉嫌强奸罪、猥亵儿童罪对犯罪嫌疑人批准逮捕。

    事发后,道里区友谊村的许多村民第一反应是不太相信。根据他们的描述,刘某某50多岁,单身,平时不会主动接近女性,也不与女子说笑。

    刘某某家与女孩家相距只有百米左右。这是一个被高楼包围的城中村,道路由砖石和木板铺成,房屋破旧,村民家中一般没有独立卫生间。

    村里几乎无人不知刘某某。他与80岁的母亲住在一起,家就在靠近公厕的路口拐角。二人以拾荒为生,捡来的酒瓶、纸盒等废品像两条绵延的小山,常年码在道路两侧,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引得邻居诟病。每斤3角钱的旧衣服堆到家门口,得踩在上面才能开门。门内也堆着废品,从外头看,花花绿绿的旧物几乎堵住了窗户。刘某某的母亲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家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通电了。

    她说,儿子很少住在家里,一般“躺大街”,或是借宿在别的酒鬼家,要么就在不远处的公园凉亭里过夜。

    刘某某是村里出了名的酗酒者。通过刘母和其他村民的描述,大致可以知道:他“特埋汰”,穿了一夏天的棉裤棉鞋。一喝酒就疯得不知东西南北,有时一天能喝两瓶白酒,常常是左手拎一瓶,右手往嘴里倒一瓶。有村民说,曾见到醉酒的刘某某趴下去喝小餐馆里淌出来的黑色污水。但他又有点胆小,如果他喝点酒骂人,别人一抬手,他跑得很快。村里一名40多岁的女士称,自己看到他会害怕,但平时真没见他惹过事。

    刘母告诉记者,刘某某此前在山上养林蛙十几年,也在别人家里做过工,那时就有饮酒的习惯。两三年前他搬到这里,遇见一些酒友,酗酒变本加厉,一得了钱就去买酒。“酒是他的命根子。”刘母说,儿子长这么大只给过她一次钱,后来酒瘾犯了,又把那100元钱要了回去。

    一名村民形容,如果普通人脑子里有十根弦,“他顶多八根”。

    不喝酒时,刘某某有时帮村民干点力气活,别人付他工钱。媛媛的爷爷平时会去工地上捡纸壳,扎成捆,一捆能卖1元多。他身体不好,有时雇几个人帮忙,包括刘某某。

    “(他)不洗脸不剃头,也没啥干的,看他可怜,给他管饭,多少给他点钱。”媛媛爷爷说,事发前,他雇了刘某某四五天。一般早上六点开工,但总不见刘某某身影。因为刘某某白天睡觉,下午四点钟才能找着人。正常雇工每天能叠100多捆纸壳,而他最多10捆。

    刘某某做工期间,李家管了他三顿饭。据媛媛爷爷回忆,8月29日傍晚,刘某某来家讨酒喝,家里没酒,给了碗饭。刘某某向他要50元工钱,他还去附近的食杂店借了100元,给了刘某某。这之前,他们还给刘家买了只16元的灯泡,也作为酬劳的一部分。

    媛媛奶奶注意到,那天傍晚,站在家门口的刘某某已有醉态。晚饭后,媛媛的祖父母相继出门。据他们回忆,不足半个小时后,两人回家,发现孩子不见了。

    在此期间,李成和妻子一直在二楼。他们以为媛媛跟平时一样,在楼下看动画片。

    这家人事后猜测,刘某某是以领孩子找奶奶为由,骗走了孩子。

    刘母则向记者回忆,那天傍晚儿子和自己起了争执,“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李成至今不知道女儿那晚究竟被带去了哪里,那是个搜索盲区。警方出动了警犬和无人机,依旧一无所获。

    刘母告诉记者,8月30日清晨,她看到儿子带着媛媛回来。媛媛跑到刘母跟前,刘母问她怎么没回家,她说自己迷路了。儿子则对她谎称,自己找到了媛媛。刘母脱下身上的棉衣,包在媛媛身上,把她送回了家。儿子跟在她后面,没进媛媛家门。

    谈及此事,村民无不惋惜。“这家人没得说,都老实,心眼好。”有村民记得,自己搬家时,他们全家人一个不落地帮忙。

    这是一个喜欢唱歌跳舞的女孩。家里一放音乐,她就会跟着扭动身体,还会把自己跳舞的视频发布在短视频平台。在多位邻居的眼里,女孩活泼漂亮,生着一双大眼睛,睫毛很长,经常跟周围的孩子一起玩,见到大人也会主动打招呼,讨人喜爱。

    李成是一位外卖配送员,他早上出门前,女儿会叮嘱他上班注意安全。有时他回家晚,女儿会对他说,“爸爸我想你了”。

    这家人从黑龙江省绥化市搬来哈尔滨近40年,在友谊村已经住了17年。这个低矮的两层房屋住着一家六口,每月租金两三百元。全家人的生活主要靠李成每月四五千元的工资维持。

    发生在媛媛身上的事情,让一家人感觉“天塌了”。平时负责照顾孙女的奶奶说,她很注意防止孩子丢失,但从没想过会有人偷走和侵犯孩子。事发后,她去过一回医院,犯了心脏病。媛媛母亲辞去了一份刚开始不久的临时工作,沉浸在悲伤和愤恨中。爷爷还在继续收废纸壳补贴家用。

    医院、派出所、法院,种种事务都压在李成肩上,他辞职了,晚上守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我真害怕。女儿要是倒下了,我就倒下了。”他说。

    由于受伤很重,媛媛治病所费不菲。李成说,经医院检查,媛媛的下体撕裂严重,肺部等体内多个器官也受到严重感染。他在网上陆续筹到20多万元善款。后来,政府部门表示愿意承担女孩治疗和心理辅导的费用。此后,再有人联系李成捐赠,他都一一谢绝了。

    当地妇联也向公安局、检察院发出维权意见函,要求依法严惩犯罪嫌疑人,维护受害女童的合法权益。

    一提起犯罪嫌疑人刘某某,李成就激动起来。他说,那天早上他赶回家时,看到浑身是伤的女儿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当时我脑子就炸了”。

    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两家本是比较和睦的邻居。有村民说,刘母平时为人不错,长年佝着背在家门口拾掇废品,谁路过都能跟她聊上几句。刘母记得,媛媛的弟弟出生时,她还给包了100元红包。

    她说,刘某某并非自己亲生,而是1968年在垃圾站捡到的。在她所有孩子里,刘某某最小,不爱读书,小学没有读完。

    刘母和儿子捡废品,一天能赚十元八元,少了就三五元,平时买点馒头、烧饼、咸鸭蛋,配着咸菜、豆瓣酱吃。醉酒的刘某某会打骂母亲,但刘母说,没见过他对别人动粗。

    “他跟我吃点破烂饭,没享过福,如果不祸害别人姑娘,啥事没有。”她说。

    从法律层面看,这是一起熟人之间的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吕孝权说,熟人作案之所以高发,是因犯罪成本低、诱骗成功率高、被发现几率低。由于孩子缺乏性防卫能力和性防卫意识,易被威胁或诱导。

    澳门大学社会学博士李思磐在微博上指出,在城中村、城边村社区,孩子们需要更多的守望者和教育者。城中村外来人口多,管理相对不那么严谨,邻里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特点容易让人产生安全的错觉,实际上,这种熟人网络是脆弱的。对于城中村女童保护,应该投入更多的社会工作资源,不仅要加强社区内秩序管理,也要为妇女儿童提供相应的安全教育,增强邻里守望的力量。

    根据刘某某长期酗酒的特征,吕孝权认为,刘某某有没有用类似手法侵害过周边其他女童,需要更广泛的调查。

    在吕孝权看来,所有性侵儿童的犯罪都应从严从重处罚。总体上看,以前的类似案例中量刑偏轻,难以实现案件法律效果与社会效果的统一。

    性教育专家方刚认为,性侵害会导致孩子对性、对自我产生排斥、否定或敌视,甚至影响成年后的人际关系,这个心理疗愈需要漫长的时间完成,也需要一个有力的支持环境。要防范这类问题,社会、法律对施暴者的震慑和对违法者的惩罚非常重要。

    这些日子,李成也在反思,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他注意到一些网上的评论,并因此自责没有看好孩子。

    吕孝权认为,性侵儿童应当被视作一个综合性的社会问题,需要建立政府主导下的多机构联动协作的干预机制。公众要有同理心,不要一味指责受害者家庭。各方要为勇敢站出来维权的家庭提供强大的社会系统支持。

    李成正在等待法律给他们一个公道。现在,他一心牵挂重症监护室里的女儿。他说,等孩子出院,一定带她去游乐园好好玩一回。平时自己太忙,游乐园门票价格太高,孩子长这么大了,一次也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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