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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的话
生与死是永恒的话题,在这趟名为人生的旅途中,我们不断理解离别的意义,也逐渐学会了珍惜与放下。生命之舟终有一天会漂向彼岸,但思念和爱会永远停留。本期,请听两位05后讲述她们关于“生命”的体验。
——《中国青年作家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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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小说)
黄诗逸(19岁)华南农业大学学生
天阴沉沉的,风刮得很紧,通往叔公家的小路被吹得沙沙作响,我不时地踩到一些向上凸起的竹壳子,脚下蓦地一沉,心也随之一惊。
带路的堂叔沉默不语,黑色的大衣把他往漆黑的夜里拖去,我们姐弟俩小心地走着,挨得很紧。
一个转弯后,我们踏进了昏黄的光里。
“进去吧。”堂叔停下脚步,轻轻地推了我们一把,随即便匆忙地向来的路走回去了。
昏暗的房子里,我与怀孕的婶婶沉默相对,我的弟弟,像是猜到了什么,一直盯着外面漆黑的路。
可是什么也没有。
寒冬的冷把有意的对话拉得漫长,秒针拖着沉重的恐惧一下一下地走着。
……
“快出来!”堂叔急切的呼喊彻底撕碎了平静,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们急忙赶回家,到家中时,全家的灯都打开了,可我还是觉得暗沉沉的,灯也是灰蒙蒙的。大厅里聚了很多人,他们都在忙着搬桌子,搬椅子,他们要把这个大厅清空——还有爷爷的房间。
在那个逼仄的房间里,在爷爷的床边,围了更多的人,我和弟弟只能在门口张望着。我看见爷爷的床被抬高了一层,他躺在两个床垫上——直板板地躺着。
我呆住了,我以为爷爷在那时就死了——直到他们把我们姐弟拉到床前,让我们和爷爷说话。
我坐在留有温度的椅子上,脑子一片空白。我知道我此时并不悲伤,有的只是对死亡深深的恐惧。
但我必须悲伤,于是我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哽咽,脑海中浮现出为数不多的爷爷死亡前的场景,断断续续地说:“爷爷,爷爷,你不要走啊……”随即便是我呜呜的哭声,爷爷忽然挣扎了一下,浑黄的眼睛转过来盯着我。我惊恐于那双黄得像泥一样的眼睛,还来不及说出下一句话,周围的人便把我往后拉,激动地靠了上去。
我被挤到了床尾,身旁的人让我把手伸进被窝里去,给爷爷暖暖脚,我迟疑了一下,但随即立马伸了进去。
在12月的严冬里,在这间人头攒动的狭小房间里,被子里放着热乎的暖水袋,两层厚厚的棉被盖在爷爷身上,可我却抓住了一双被厚袜子包裹住的冰冷的脚。我的心又狂跳起来,那是一双无论抱多久,摩挲多久都不会暖起来的脚,可是身旁的人却卖力地抱着,摩挲着,哭着。他的血液似乎被寒冷冻住了,全身上下唯有那双深黄的眼还在转动。
没一会儿,我的手也变得冰冷了,于是我顺势抽了出来,并走到了外围,随后便被挤出了房间。一瞬间,从大门而来的寒风扑向了我,我冷得直打颤。我后退一步,整个世界就剩下了连绵的哭声和深深的恐惧。
突然,房间里传来了一阵更大的恸哭声,我探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没有看到爷爷,里面的人都扑在爷爷身上,低头呜呜地哭着。
我知道,爷爷死了。
我被外面的人推搡着往前走去,于是我看见了爸爸转过头来与我对视的那双血红的眼。
如果我失去了父亲,我也会如此吗?
我看见奶奶在爷爷失去心跳的那一刻昏在了床上,大家慌乱地把奶奶拉下床,摁着她的人中,摇晃着她,她瘫软在地上,又很快被人拽了起来。奶奶似乎清醒了一点,堂叔把她交给我,让我扶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并看好她。我用不大的身躯支撑起了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
周围的人都在忙碌着,一些人手里拿着鲜艳的寿衣,一些人拿着昏暗的油灯,一些人拿着锤子拆厨房那单薄的木门。
我把奶奶扶到另一个房间,弟弟也跟着进来了,他满脸都是泪水,走着路身体都一抽一抽的。不知怎么的,我让他别哭了,命令他把门关上。
于是整个房间就剩下一股衣服堆积出的霉味,外面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我无言地看着奶奶,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双眼微眯着,眉头狠狠地皱着。
弟弟还在旁边默默地流着眼泪,我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那双浑浊的眼?大哭的人们?还是那件亮蓝色的寿衣?
待了一会儿,我出去给奶奶倒了杯水,大厅里都是人,还有爷爷的遗体。他被放置在那块木门上。
几张长凳撑起了那块暗沉的木门,几根歪斜的竹竿支起了灰白的蚊帐,爷爷就躺在里面,看不清脸,我也不敢看。
通往外面的大门已经死死地闭上了,我突然记起以前天气冷的时候,我们总想把大门关上,每次都会被奶奶呵斥,当时还不明白,现在终于看到那时候想要的答案了。
大厅里人都还在哭着,哭得最凶的是我的姑姑。她快要扑到地上,一直有两三个人拉着她,她捶着地板,哭声很长,险些要断气,她还叫喊着:“我要跟我爸一起去了。”说完头便往地上撞,又被人拽回来。
我看着吵闹的大厅,看着暗黄的桌椅,脑海里只有爷爷那双浊黄的眼。
我拿起水回到了房间,奶奶闭上了眼睛,弟弟趴在被子上。我心一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似乎过了很久,被子才有了浅浅的起伏。我松了一口气,把水递到奶奶嘴边让她喝下。
似乎过了很久,奶奶和弟弟都闭上了眼,于是我拉开房门,走进了厨房。一群女人聚在灶台前取暖,她们看见我来,挤出了最中间的一个位置给我,我也就顺势坐下了。
她们正在谈论爷爷的死去,从早上爷爷晒着太阳,到他疼痛难忍打电话让人带自己去医院打止痛针,再到因医院无法救治回到家中,各种细节她们都讲得绘声绘色。大家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局了,一个肝癌晚期的病人还剩下什么时间呢?
我盯着跳动的火焰,晒干的竹子在烘烤下一直吐着白沫,她们的谈话也延伸到更早的时光。爷爷的一生似乎也就是一名普通农民的一生,开心的事无非就是多收了几包稻谷,孩子有了出息,孙子孙女好好读书。悲伤的事也无非就是稻子被虫咬了,被风吹了,孩子没出息,孙子孙女不好好读书。他的一生,都是一些刻板的愿望。
我忽然想起无数个放学的下午,骑着摩托车在校门口安静等待我的那个身影,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溢出,直到模糊了跳动的火焰。我的喉咙哽咽得发紧,但我并不想发出声音,她们还在讲着,一种想呕吐的感觉蔓延上来,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确切的悲伤。
我逃出了厨房——借着要睡觉的理由,这时外面响起了夜里的第一次鞭炮声,绵长而持久,震得我的心发颤。我快步地走进房间,拉起被惊醒的弟弟,躲进了二楼的房间。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一直流下来,弟弟也跟着我哭了起来。
我安抚弟弟快点睡觉,他说他害怕,我知道,我也害怕。我们只好开着灯,弟弟似乎因为有我这个姐姐在,很快便睡着了,而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窗外的鞭炮隔一段时间就响一次,敲打着我似有似无的睡意。我害怕地往弟弟那边挤,想感受到一些温度,直到和他挨着,这样能让我安心一些。在这个寂静又吵闹的夜里,妈妈曾来过房间把灯关掉,她好像并没有感受到我在被子下颤抖的心。
第二天的早上,鞭炮仍然时不时响着,就算门关着,房子里还是有浓浓的烟味。
有些亲戚一大早就来了,关着的大门被拉开一条缝,那些人提着死去的鸡就从那条缝里挤进来。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有人进来要跪下来,说完便拉着爸爸扑通地跪在那条缝面前,拉着那些人的手大哭起来。妈妈似乎对这些事很有经验,不久前还在凳子上无神地坐着,有人来便嚎啕大哭地跪在门口。可能是因为外婆在几年前就去世的原因吧。
他们都大哭起来,有人进来,所有人就开始大哭,他们要跪在床的侧面拜了,哭声才会慢慢停止。
我站在后面,看着他们的鞋折起来又舒展开,折起来又舒展开。有些人的鞋在折角处已经破了,有些人的鞋底沾上了门外的鸡屎。但他们都在哭,我也只好站在后面假装偷偷地抹眼泪。
有个小孩子对床头放着的红烛很感兴趣,跑过去就想去碰,还没靠近就被大人们拉回来了,那些大人用委婉的说法告诫他不要靠近那张床。我也有点后怕,担心这个小孩的动作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我也拜了一次,拜完我就理所当然地走到了厨房,看他们准备午餐。在一大堆菜中,我看到一袋绿油油的菜,立马想到了我那个还躺在房间里的厌恶香菜的奶奶,我连忙跑进房间跟奶奶说厨房里有一大袋香菜。果不其然,奶奶听到我这么说,立马就捂着肚子似乎要吐了——她平时闻到香菜就会吐。
我见状立马又跑到厨房,告诉他们奶奶闻到香菜开始吐了,有一个叔叔很惊讶地看着我:“哪里有香菜?我都没买香菜。”说完他还到那堆菜面前检查了一番,确实是没有香菜,我有点尴尬——我把芹菜看成香菜了。
我只好讪讪地跑回房间,跟奶奶说他们已经把香菜拿走了,奶奶的表情才变得好看了些,呕吐的动作也停止了。
和办喜事不同,丧事的饭要到房子后面去吃,但菜色却跟喜事常见的菜没什么两样。
在喜宴上,大家聊的多是未来的幸福,而在丧宴上,大家聊的多是曾经的幸福。
一个让人喜悦,一个却让人遗憾。
鞭炮断断续续响了一天,其间有许多人拉开了门缝,进入这个昏暗的屋子,人多的时候甚至大厅都装不下他们的眼泪。看着那些大人扭曲的脸,听着他们尖锐的哭声,我很害怕,我从未见过他们这样。
到了晚上,鞭炮声依旧时不时地响起,但我已经没有昨晚那么害怕了,很快我就睡着了,可能也是因为被告知明天要早起的缘故。
爷爷死后的第三天,通往外面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我被他们戴上了长长的白色布帽,他们还在我的手臂上别了一根草,告诉我,等一下不要回头看。
外面运来了一副棺材,里面是金黄的布,并没有阴森的感觉,但是很小、很窄,似乎是量身定做的,刚好能装下爷爷的身体。
我不记得是谁把爷爷抬进棺材里了,只记得当时我想远离那个狭窄的大厅,远离近在咫尺的爷爷。
当深红色的棺盖缓缓地从末尾移向前端的时候,我感受到人群里压抑着哭声,我的心也不受控制地发麻,胸腔里好像闷着一口气喘不上来。
有人想拦住移动的棺盖,甚至把它往回拉,一下就被人紧紧地抓回来了,压抑的哭声也溢了出来,但随即便变成了粗重的吸气声。
棺盖完全合上时,一些人已经瘫软在地了。那种悲伤精确无比地抓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让整个大厅都朦胧起来。
一辆蓝色的货车停在门口,后面的门被拉开,等待着爷爷。我和姑姑走在最前面,姑姑低头把一个亮着灯的手电筒丢进了货车里,嘴里喃喃说着一些话。后面的人怎么把棺材抬进货箱中我并不知道,因为我和姑姑都不能回头,得一直往前走。
车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车上有几个炮时不时冲上天空发出巨响,哀乐不紧不慢缠绕在我们身后。姑姑一直低着头抽泣,而我害怕后面的车接近我,有意地踩紧了脚步想驱使姑姑走快点。
就当我以为我们要一直走到这条村路的尽头,到镇上的公路上去时,姑姑带着我走入了一条田边的小道。她说我们得从田坎上走回去,不能走回头路,也不能回头看。我默默地跟着走,通过越来越远的哀乐和鞭炮声判断出那辆车已驶远。我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儿就跟姑姑回到了家里。门前放了一盆水和一捆红绳,要在盆里净了手,再拿一根红绳后才能进门。当我把手伸进盆里,是一种不同于冷水的凉,我才知道这满满一大盆都是酒。
家里只剩下一些留下煮饭的叔伯,还有我的老祖母——爷爷的娘。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悲伤,她没有像别人一样哇哇大哭,只是静静地拄着拐杖,弯着腰盯着面前的一团大火,里面正燃烧着爷爷生前的所有衣服和物品,有人把它们都翻找出来丢进了火里。也许是我害怕她那种布满沟壑、苍老的黄色的脸,也许是松弛肿胀的皮盖住了眼睛,我没有看到她的眼泪。
我走进屋里,小心地绕开刚才放棺材的地方,里面的人已经快把桌椅恢复原位了,寒冷的风没有了阻挡,大厅里弥漫着一团团的雾。
等到出去的那群人回来时,大家便又走到屋的后面吃了最后一顿,吃完这顿,他们就该回家了。
爷爷也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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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有时(随笔)
李钰(19岁)厦门大学学生
小时候对“时间流逝”最直接最真切的感受,是外婆每天清晨撕下的那页日历。
那本日历高高地挂在墙上,我颤颤巍巍地踮起脚尖也触碰不到,只能走远了观望,盯着上面鲜艳而庞大的数字研究。外婆说,撕下一页日历就代表时间又溜走了一天。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外婆把撕下的页面折叠、翻转、展平,不一会儿那页日历就魔法般地变成了一个小纸篓。每天吃饭时这小纸篓就派上了用场,吞下外婆剥下的虾壳或为我挑出的鱼刺。因此我那时候坚定地认为,时间是和被外婆倒掉的食物残渣一道溜走的。
挂日历的那面墙,也是丈量我身高的墙。外婆说砌成这墙的一块瓷砖高是5厘米,数我有几块瓷砖高就能知道我的身高。慢慢地,外婆数的瓷砖块数愈来愈多,我无须仰头、无须踮脚就能看清那本日历。这时我不再是懵懂的孩童,然而外婆还是执意为我剥虾挑鱼刺,但我清楚地知道,时间的“溜走”是残酷又无法改变的事实,它夺走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强加给我堆叠如山的作业与考试;它抹去外婆诗意蓬勃的青春,野蛮地在她脸颊上刻下皱纹,在她头上种下白发。时间像是一个气定神闲又大公无私的掌控者,不因人们对美好时光的眷恋而放慢脚步,所有人都受困于它,任它支配、宰割。
到了高中,我从小县城奔赴城市念书,便不常回家了。学校更像是斗兽场,一道道难啃的试题与一场场急促的考试化为奇形怪状的猛兽,在我脑中肆无忌惮地踩踏着,引爆我前所未有的压力,岩浆般喷射而出。
正是在这种压力下,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与时间地位的颠倒——各种情绪交织下气焰颇盛的我似乎成为了时间的掌控者。凭借着与时间赛跑的冲劲狠劲,我像挤海绵一样凑出所有可以利用的零碎时间,给时间注射膨胀剂般把一倍的时间当成两倍用,一头扎进学业之中。我像是一艘在风雨里颠簸的小船,为了驶向心之所系的码头而披荆斩棘、无问西东。
在高考最后一个科目的考场上,检查完试卷还有10分钟,我缓缓转头望向窗外的一片枝繁叶茂,看到几束阳光在枝叶的缝隙里流转,不知不觉眸中氤氲了雾气。这10分钟里,我与时间融为一体,不埋怨它走得或快或慢,只是任由思绪飘飞,穿梭于回忆之中,回望这部青春史诗的镌刻过程,然后与过去那个边复习边抽泣的自己挥手告别。
高考后的第一件事是回家。高三迫于学业压力,我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匆匆吃了顿饭便又开始背书、准备考试,对家的“温暖”的感受也被钝感力消磨了。直到高考结束后脚步放慢,我才又重拾起那份无须隐藏棱角,无须强撑端庄的惬意。外婆特意准备了一桌我最爱的饭菜,一如既往地为我剥虾挑鱼刺,再丢进日历做成的纸篓。舅舅半开玩笑地说我都那么大了她还瞎操心,外婆嗔怪:“你懂啥嘞?小钰长再大我也要帮她剥!”这时我才发现她头上满是银丝,脸上皱纹深得像马车碾过的留痕。我惊觉自己是无情的罪人,3年来只顾赶路,漠视了那殷切的眼神与沉甸甸难以消受的爱意,忽略了在岁月揉搓下愈来愈苍老的她。一时无言,愧疚无从表达,我只顾埋头吃饭,看着一只只光滑通红的虾有序地蹦进碗里,像构成爱的交响曲的音符。
等吃完饭呆坐在沙发,看着外婆吃饭时扭曲佝偻的背,我才发觉从小到大,她都是在招呼我们吃完饭后才肯坐下安心吃,而自己竟习以为常,不觉亏欠。在这1095天里,她撕下1095张日历,无措地看着自己染黑的头发又慢慢变白,热烈地回忆着童年时围着她转的我,热情地招呼着回家后却没能与她多聊几句的我,其余时间只能被空虚与思念填满——我已经不忍再继续想象下去。
几天前听妈妈说,外婆已经买下了她走后要埋葬她的土地。妈妈说那是外婆亲自去挑选的,她觉得那“风水很灵”。外婆并没有患什么疑难病症,因而先前我未曾想象过她的离去,知道她已经作好这种准备,一时情难自抑,眼泪断弦。我意识到这不得不直面的现实:在夕阳残照的暮年,外婆每撕下一页日历,她离生命尽头就愈近一步,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就如流沙般愈来愈稀少珍贵。恍然间忆起儿时懵懂地问她:“如果生命只剩最后3天要做什么?”记得她笑着云淡风轻地说:“买菜、给你们煮饭、打扫屋子,反正和平时一样。”
自然铁律下时间的流逝是不变的事实,它见证着每个人生命的四季,孕育出生命又看着人们入土。逃离时间不过是乌托邦的幻想,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抵得住岁月的揉搓,耐得住时间的消磨,它们不会因时间流逝而有所改变,亘古不变地存在着,永远不会被磨灭被带走——如“爱”。就像在外婆眼中,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就像外婆所计划的生命最后3天的安排仍旧是为我们操劳,“爱”是可以超越时间,亘古长存的,它不因头上滋生的白发而有所减损,不因脸上横生的皱纹而有所磨灭,是时间无法撼动的。即使有一日天堂的邀约到来,生死间虽隔了一堵厚重的墙,那热烈的双向的爱却是连结生者与死者的隐秘通道。若哪一天外婆真的离去,那份爱却不会随着棺材入土,而是被封存于我内心的最深处。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给自己的孙女剥虾时,我就与几十年前的外婆相遇了。生命就像一座山峰,在山峰的这一面,有人背对太阳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生命尽头,而另一面,有人面对太阳磕磕绊绊地迎接自己的蓬勃岁月。因此我知晓“外婆”与“孙女”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那份爱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从广袤的时间维度来看,下坡的不只外婆一人,上坡的也不只是我。
现在的我在大学念书。所谓“大学比高中轻松得多”不过是高中时期傻乎乎的寄托与幻想,绩点、论文、学生部门的工作等仍旧使我忙得天昏地暗。看着舍友把“不挂科就好”的原则“奉为圭臬”而日日逍遥,也曾有过松懈的念头,却终究不忍辜负高中时期披荆斩棘的自己,不忍挥霍正值鲲鹏展翅的年华。某一日在图书馆,倦怠之时偶然望向窗外,只见几束明媚刺眼的阳光流转于一片枝繁叶茂之中,竟与高考考场上最后10分钟我所见之景宿命般地重合。不同的是,这次所见的枝叶上点缀着朵朵不知名的花儿,花瓣像是月亮一般晶莹透亮。那一刻我抛下了所有智性的逻辑,固执地认为,那是高中时砥砺前行的自己穿梭了时间,赠予现在仍旧不忘初心的我的珍贵礼物。
与高中不同的是,我不再只顾赶路而忽视身后的风景,而是时常驻足、回望。每日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路上,我便掏出手机与外婆通话,外婆对我嘘寒问暖,我则将所有趣事通通抖出来,如数家珍、绘声绘色地与她分享。一日手机没电,我向朋友借了手机拨通她的电话,起先她的语气冷淡如厚重冰面上一丝微弱的风,因为漫不经心而显得毫无波澜,直到听出是我的声音,她的语调在一瞬间提高了一个八度,语气高昂如砸破冰面的重锤,热情兴奋地和我谈天说地,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声线因为惊喜而微微颤抖起伏。这语调的变化如沉重的前奏向欢快的高潮的转变,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一次驻足却是她汹涌思念的一处发泄口,自己的一次回头却可能是她一天中唯一兴奋的时刻。高中的我自诩掌控了时间,却连给她拨一通电话的时间都嫌长,我无法计量她心中日日囤积无从释放的苦闷,而这笔债我已经无处偿还。
四季更迭,在无数个轮回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受困于时间,看着美好的年华流逝而无法挽回,承受着生命步步走向尽头这一沉痛的必修课。我们没有穿越回过去的超能力,就像我只能追忆却触碰不到那模糊的童年往事,只能回味却不能回到过去拥抱鼓励那个顶着压力边哭泣边复习的自己,只能忏悔却不能拨通那高中时期本该打给外婆的一通通电话。可是即使过往遥不可及,过去某些珍贵的东西却超越了时间,塑造着现在的我们。幸福自在的童年生活使我拥有乐观生活的底气,在巨大压力下仍奋楫笃行的自己把我带到如今这片开阔的旷野,忙着奔跑却忘记回头的自己让现在的我不再漠视那份含蓄的深情。我不愿再去忧虑什么生离死别,什么年华易逝,我只想用敏锐的感官感受当下的每一个时刻,去看啃书时笔尖的飞舞,去赏图书馆窗外花儿的怒放,去听外婆的每一声殷切的问候,去表达心中汹涌的爱意与思念……时间既然把我们一步步推向悬崖边缘,那么就让我们偶尔奔跑,偶尔驻足,诗意地撰写奋斗的史诗,炽烈地奏响爱的奏鸣曲。